2025年10月30日 星期四

望江南·超然台作. 蘇軾.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蘇軾)



微風輕拂,柳枝斜垂,春天尚未過去,。這是典型的江南春景,柔美而靜謐。但「未老」暗示春將逝,柳斜也非勃發之態,已有倦意。

登上超然台遠望,壕溝中春水蕩漾,城中繁花似錦。這是密州春日盛景,蘇軾以「試上」二字,帶出一種遊興,也透露出一種「且看」的心情——非真投入,而是借景遣懷。

前面明媚,此處「煙雨暗千家」,千家暗淡,煙雨迷濛,一句反轉,春光不再明亮,而是籠罩在一層濕冷的哀愁中。這「暗」字,是詞上片的情緒轉折,也為下片的情感鋪墊。

寒食節後,酒醒人醒,卻不免長嘆。寒食本是禁火之日,象徵清冷與思念,酒醒後的「咨嗟」,是對過往的感慨,也是對現實的無奈。

不要對故人談故國之事,還是用新火煮新茶吧。這句極妙:一方面是自我勸慰,勸自己不要沉溺於舊事舊情;另一方面,「新火」「新茶」象徵新生活、新希望,是一種轉念的豁達。但這豁達中,仍有一絲強作歡顏的味道。

最後一句,「詩酒趁年華」看似豪放,其實最傷感。「趁年華」是因為年華易逝,詩酒須及時。這不是純粹的樂觀,而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灑脫,是蘇軾一貫的「悲中有樂,樂中藏悲」。

蘇軾在這首詞中,以春景為幕,以寒食為引,寫出一種「人在春中,心在遠方」的情懷。他不願沉溺於故國故人之思,卻又無法真正放下,只能以「詩酒」「新茶」自遣。這種情感,不是悲痛,而是淡淡的、深深的孤獨。



Spring not yet old, the breeze soft, willows leaning low.

Climb up Chaoran Terrace and gaze afar—

Half the moat shimmers with spring water, the whole city blooms.

Mist and rain dim a thousand homes.

After Cold Food Day, wine sobers, sighs arise.

Do not speak to old friends of the old land—

Better to try new fire and brew new tea.

Let poetry and wine seize the fleeting years.

2025年10月29日 星期三

木蘭花. 李煜. 晚妝初了明肌雪

[木蘭花]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笙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春誰更飄香屑?醉拍闌乾情味切。
歸時休放燭光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李煜)



晚妝剛完成,嬪妃們肌膚潔白如雪,列隊魚貫而入御殿中。笙簫之聲悠揚,穿越水雲交接處;一再演奏霓裳羽衣曲,歌聲迴盪整個殿堂。誰在「臨春」閣中飄灑香粉?帶醉擊節,拍打欄杆,情意真摯而迫切。意猶未盡,歸時莫燃紅燭,讓我在清冷的月色中踏馬而行。

這首詞如一場宮廷夜宴的速寫。前四句鋪陳場景:女子妝成、列隊而出,笙簫悠揚、舞曲迴盪,香氣與音樂交織成夢幻的氛圍。後四句則轉向自身:他醉意微醺,拍打欄干,情味深切,最後選擇在月色中歸去,不願燭光相送。

這不是一位君王的威儀,而是一位文人的柔情。他不在意權力的象徵,而更在意香屑的飄散、音樂的餘韻、月色的清冷。他的目光不在朝堂,而在春殿之中,在嬪妃的眉眼與樂聲之間。這個時期,他的人,是放縱與任性;他的詞,可堪觀看,卻也沉溺。



Evening makeup just done, her fair skin gleams like snow,

In spring’s palace, concubines file forth in graceful rows.

Flutes and pipes break through the drifting clouds and mist,

The Rainbow Skirt melody repeats, each note persist.

Who, in the Spring Pavilion, scatters fragrant powder light?

Drunken, I strike the rail—my feelings sharp, my heart contrite.

When I depart, let no red candle flame be shown—

I’ll ride beneath the moon, through night’s hush alone.


2025年10月28日 星期二

破陣子. 陸游. 仕至千鍾良易

 仕至千鍾良易,年過七十常稀。眼底榮華元是夢,身後聲名不自知。營營端為誰。

幸有旗亭沽酒,何妨繭紙題詩。幽谷雲蘿朝採藥,靜院軒窗夕對棋。不歸真箇痴。

(陸游)



陸游在這詞中,以平實語調回望一生仕途與世情。做官至千鍾俸祿並不難,但活過七十歲卻屬罕見。眼前的榮華如夢,死後的聲名更是無從知曉,那麼,人生奔波忙碌究竟為了誰?

他自問,也自答:幸好還有旗亭沽酒,何妨在繭紙上題詩。清晨幽谷採藥,傍晚靜院下棋,這樣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歸處。若不歸隱,才真是痴人。

這首詞展現了陸游晚年對世事的深刻洞察與淡然態度。他的「歸去」並非逃避,而是歷經仕途沉浮、理想受挫後的選擇 - 以詩酒自娛、以自然為伴,保留心中不滅的理想與清明。

然而,我們也不能將他視為主動歸真返樸的隱者。他一生未曾真正放棄報國之志,屢次上疏、屢遭貶謫,長期蟄伏於山陰老家。這首詞的淡然,是歷經滄桑後的沉靜,不是一生都如此灑脫。



To rise in office and earn a thousand bushels—how easy.

To live past seventy—how rare.

Glory before the eyes is but a dream,

Fame after death, who truly knows?

All this striving—for whom?

Thank heaven for taverns that still pour wine,

Why not inscribe poems on silken paper?

In morning, gather herbs in misty valleys;

At dusk, play chess by a quiet window.

Not to return to such a life—now that is true folly.

 

2025年10月27日 星期一

沉醉東風·漁夫. 白樸. 黃蘆岸白蘋渡口

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柳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

(白樸)



白樸用「黃蘆」「白蘋」「綠柳」「紅蓼」四種植物的色彩,分別點染江岸、渡口、堤岸、灘頭,構成一幅江南美景圖。營造清幽閒適的氛圍。

漁父不求生死之交,只願與白鷺沙鷗等沒機心的自然為伴。「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是全曲的精神高點。釣叟不羨富貴,不戀權勢,就愛做一目不識丁的漁夫。

秋江之上,釣叟獨坐,無人言語,唯有鷗鷺相伴。這不是逃避,而是一種不依附、不爭奪、不妥協的生活方式。

釣叟之境,既是生活,也是象徵 - 象徵一種理想的居庭,一種文化的庇護所。

(沉醉東風·漁夫) 全曲用詞簡潔卻富有畫面感,色彩鮮明,節奏流暢。風格閒適高遠:表面寫漁父生活,實則抒發隱逸情懷與對權勢名利的抗拒。

 


Golden reed banks, white duckweed at the ferry,

Green willow dikes, red smartweed by the shoals.

Though I have no friend to die for,

I do have companions free of cunning—

White egrets and sand gulls dotting the autumn river.

I scorn the lords of ten thousand households;

I, the fisherman in mist and waves, know not a single word.

 

 

2025年10月25日 星期六

憶秦娥. 張雨. 蘭舟小。沿堤傍着裙腰草

蘭舟小。沿堤傍着裙腰草。裙腰草。年年青翠,幾曾枯槁。 漁歌一曲隨顛倒。酒壺早是容情了。容情了。肯來清坐,吃茶須好。

(張雨)



小船沿着堤岸,靠着那好像裙腰一樣的青草。那裙腰草,年年都如此青翠,何曾見過它枯萎。

興之所至,唱一曲漁歌,酒壺雖滿,隨客所好。不飲亦可清坐,只需一盞好茶。

這詞以清新脫俗的筆觸,描繪了一幅寧靜的湖畔景象,表達出張雨對自然與生活的熱愛和嚮往。

他不只是寫湖畔之景,更是寫心中之靜。舟無心,人有意,傍着裙草沿堤畔而行,不驚不擾,熱愛自然,卻不侵犯。

草雖俗,因「裙腰」而添柔情;人雖靜,因舟行而有意。草不為人而青,不因人而枯,萬物隨緣。

興之所至,漁歌一曲,酒壺隨喜,不喝酒也可來此清坐,喝一杯好茶。

整首詞不講哲理,卻滿是人情;不言深意,卻自成風月。雖不言,卻心知。讀後滿是喜悅。

 


A slender boat drifts by the stream,

Skimming past grasses like a flowing skirt.

Grasses by the water—ever green, never withered.

A fisher’s song tilts with the breeze.

The wine jug, long a vessel of welcome.

A vessel of welcome.

If you would come and sit in quiet,

Let the tea be gentle, and good.

2025年10月24日 星期五

如夢令· 李清照. 常記溪亭日暮

 [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李清照)



經常記起在溪旁小亭遊玩至傍晚,沉醉於玩樂而忘記回家。夜了,興致已盡才乘小舟返家,卻不小心把小舟划進了荷花叢裡,失了方向。
只好拼命胡亂去划,把滿灘的水鳥都嚇得飛起來了。

讀此詞,不敢妄言其意。

乍看是對某段時光的回望,像是某段時日的心湖倒影 - 水面平靜,心底卻早已漾起漣漪。

細讀之下,卻是另一番心境。「沉醉不知歸路」,讀來像是情根錯種的迷途 - 非酒醉,而是情醉;非不知歸路,而是不願歸路。那藕花深處,或許是她曾誤入的一段不尋常情緣 - 美麗、幽微、難以自拔。

「爭渡,爭渡」,是失了方向,是掙扎,也是不捨。她想回頭,心湖再難平靜,就像驚起的鷗鷺。這不是樂極生悲的終章,而是沉醉初醒的瞬間 - 方寸已亂,情未明言。

是否真有其事,已難證實。但這首詞,像極了某些無名的心事 - 不曾說破,卻始終在心底泛著微光。



I often recall the evening by the streamside pavilion,

Drunk with delight, I lost my way home.

When the joy faded, I turned back late,

But strayed into the depths of lotus bloom.

Struggling to row, struggling to row—

Startled, a flock of gulls and egrets took flight

 

 

 

2025年10月23日 星期四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辛棄疾. 明月別枝驚鵲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辛棄疾)



明月高升,驚飛了在枝頭棲息的喜鵲,夜半涼風夾雜著蟬的叫聲。在稻花的香氣里,在陣陣青蛙的叫聲中,人們高興地談論著豐收年。
天空中只見到七八個星星,山前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那熟悉的茅店小屋依然坐落在土地廟附近的樹林中,山路一轉,那記憶深刻的溪流小橋忽然呈現在眼前。

這首《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是辛棄疾詞風中少見的清新之作,宛如一幅靜夜田園圖,既有生活氣息,又蘊含禪意與哲思。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起句便將讀者引入一個靜謐的夜晚,月光、驚鵲、清風、蟬鳴,皆是自然界的微動,卻不喧鬧,反而顯得空靈。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則轉入田間,稻花香與蛙聲交織成一種豐收的預告,語言質樸,卻情感飽滿。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描繪星雨交錯的夜空,星在遠方,雨在近山,空間層次分明,也暗示行旅之人對天地的感知。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則是時間的回憶與空間的轉折,「忽見」二字尤妙,如行至一處,突然有種感悟的禪意。

這首詞沒有慷慨悲歌,也無憂國憂民,而是似一種「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心境。辛棄疾雖多豪放之作,但此詞卻如「拈花微笑」,不言禪而有禪。



Moonlight startles magpies from the branches,

Cool breeze stirs cicadas in midnight hush.

In the scent of ripening rice, talk of a fruitful year—

Listen: frogs croak in chorus, filling the fields.

Seven or eight stars glimmer beyond the sky,

Two or three drops of rain fall before the hills.

The old thatched inn by the village shrine—

A turn in the path, and the stream bridge appears.

 

2025年10月21日 星期二

水仙子·夜雨. 徐再思. 一聲梧葉一聲秋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後。落燈花,棋未收,嘆新豐逆旅淹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

(徐再思)



雨打梧桐葉的聲音,聲聲入耳,聲聲皆是秋意;雨滴落在芭蕉葉上,點點都如愁緒累積。每一滴雨,都讓人感到深深的愁。

夜裡做著歸家好夢,一直延續到三更之後。昏燈落燼,棋局未收;新豐旅館,久居未歸。枕上回憶如潮,人生沉浮、離合悲歡,十年往事一一浮現。對江南父母的擔憂,更湧上了心頭。

這曲以夜雨為背景,融合聽覺、視覺與心理活動,層層遞進地展現旅人孤寂、鄉愁與人生感慨。徐再思筆法細膩,語言質樸卻情感深沉,將「秋」「雨」「梧桐」「芭蕉」「夢」「燈」「棋」「旅館」「枕頭」等意象巧妙串聯,形成一幅夜雨愁思圖。

徐再思不是要「寫情」,而是要「寫愁」。而愁的根本,不在情人,而在親人;不在未完的愛,而在未盡的責。這首曲子不是情愛未遂的哀嘆,而是人生責任與思念的低鳴;這種情感不是激情式的愛戀,而是一種深沉的、無言的責任與思念。

這曲之所以顯得特別,是因為它打破了我們對「愁」的慣性理解。但也正因如此,它才顯得真切,而不是文學上的鋪排;不是驚嘆,而是靜靜地領悟,人在異鄉,夜深夢醒,愁緒無主時,最終心頭浮現的,竟是家中二老。



One sound of parasol leaves, one breath of autumn,

One drop on banana fronds, one thread of sorrow.

At midnight, dreams return—but after midnight, only waking.

The wick burns low as fallen flowers,

The chessboard lies untouched.

I sigh at this long stay in a New Feng inn.

Ten years of memories upon the pillow,

Two aging parents in Jiangnan—

All rise to the heart.

2025年10月20日 星期一

菩薩蠻·回文夏閨怨. 蘇軾. 柳庭風靜人眠晝

柳庭風靜人眠晝,晝眠人靜風庭柳。香汗薄衫涼,涼薄汗香。

手紅冰碗藕,藕碗冰紅手。郎笑藕絲長,長絲藕笑郎。

(蘇軾)



庭院無風,柳絲垂,人晝寢。人安靜晝寢,風吹庭院柳絲搖。香汗透薄衫,生涼意。薄衫散出清淡的汗。
紅潤的手端起盛著冰鎮藕片的小碗。有冰塊拌藕片的小碗把她的手也凍紅了。郎笑碗中的藕絲很長。她一邊吃著藕,一邊嘲笑她的情郎。

這首《菩薩蠻》確實展現了蘇軾駕馭語言的高超技巧,對仗工整、回文精妙、語序顛倒而不失通順,就是在炫技。

每句皆可倒讀,語序顛倒而語意仍通,這種文字遊戲固然令人讚嘆,但也容易讓人覺得「中看不中用」,很難引起共鳴,像是精緻的日本糖果,賞心悅目卻口感一般,不會令人回味。

這首詞的本質是文字的遊戲,不是情感的展示。若以「詞以抒情為本」的標準來看,它不算佳作。但若以「詞可為文戲」的角度來看,它確實又是極致的文字工藝。

 

Willow court, breeze still, she sleeps at noon.

Noon at sleep, she still—breeze court,willow.

Fragrant sweat on gauze so thin,

Thin gauze on sweat—fragrant skin.

Red hand holds a bowl of ice and root,

Root and ice in bowl—hand red, resolute.

He laughs at lotus threads so long,

Long threads of lotus—laughs he strong.

 

 

2025年10月19日 星期日

蝶戀花·送春. 朱淑真. 樓外垂楊千萬縷

樓外垂楊千萬縷。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猶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

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

(朱淑真)



朱淑真這首詞寫春將去,寫柳絲萬縷,寫詞人欲留春光卻終不能留。若細心讀,會讀出這不只是送春詞,更是一首關於情感無著、深情難言的作品。

詞的開頭是景:「樓外垂楊千萬縷」,柳絲如絲如線,萬縷千條,柔軟而纏綿。這不是單純的春景,而是詞人心緒的投射 - 她想用這些柳絲繫住春光,令春天稍為停留,但春天仍然要離去。正如人終究要別離,情終究難留。

「猶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柳絮飄飛,隨風而去,像是春的碎片,也像是詞人心中的牽掛。她不知春將歸何處,也不知自己的情將落向何方。這種迷惘,是詞中最動人的部分,她不急著說痛,而是讓痛在風中飄。

接著,「綠滿山川聞杜宇」,春色正濃,杜鵑啼血。這句是轉折,也是暗示:春雖美,卻已近尾聲;杜鵑啼聲,是自然的哀鳴,也是詞人的心聲。

「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這句最讓人動容。她說,即使強作無情,也難掩愁苦。這不是自我安慰,而是深情者的自知。她知道自己無法真正放下,也知道情感不是能靠意志切斷的東西。

最後兩句:「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很多人以為春不語是無情,如讀懂,不語皆因語凝咽。春不是不願說話,而是說不出話。在黃昏時它終於下起細雨,那是它的回應,是它的低語,是它的眼淚。春非無情,只是情太深,語太難。

這首詞的情感層層遞進,由留春到送春,由無奈到哀愁,最後歸於沉靜的悲涼。朱淑真不以激烈的語言表達情感,而是讓景物說話,讓沉默說話,讓雨說話。她的詞,是留白的藝術,是深情的低語。

這首詞,不只是送春,更是在送一段無法言說的情感。春雖不語,最終還是有回音;雨瀟瀟,這便是它的心意。



Outside the tower, ten thousand strands of willows trail and sway.

I long to tether springtime, beg it to stay,

But even as I plead, it slips away.

Still, before the wind, the catkins drift and play,

Following spring—who knows where they’ll stray?

Green cloaks the hills; the cuckoo’s cry rings true.

Even if I feign indifference, sorrow breaks through.

I raise my cup to bid spring adieu.

But spring says nothing.

Only at dusk, the soft rain starts to fall anew.

2025年10月18日 星期六

思帝鄉·春日游. 韋莊.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韋莊)



這首《思帝鄉·春日遊》別具一格,韋莊以極簡筆法,寫出一位女子春日邂逅、心動、決意,甚至預設被棄的全過程。五句之中,情感轉折突如其來,令人屏息。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開篇即是明媚春光,杏花如雨,吹拂滿頭,畫面鮮活,充滿青春氣息。這不只是自然描寫,更是少女情懷的象徵:春心萌動,情竇初開。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一句設問,將視線從自然轉向人事。陌上少年,風流俊逸,女子心動之情悄然浮現。「誰家」既是疑問,也是讚歎,暗藏情愫。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情感驟然升溫,從心動直至決定終身,幾乎是瞬間的決斷。這種一見鍾情的情懷,既是少女的純真,也是對愛情的一場賭博。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最後一句是全詞的驚雷。即使被拋棄,也不後悔、不羞愧。這不是盲目的癡情,而是一種對自我情感的信任與堅持。她愛得坦然,愛得無悔,哪怕結局或會是悲傷的。

這詞不只是詞體創新,更是情感態度的革新。韋莊筆下的女子不是「被動的選擇者」,而是「主動的選擇者」。她不是不知「被無情棄」的可能,而是選擇相信當下的悸動勝過未來的風險。

這種純真,不是童稚,而是在知情之後的坦然;不是魯莽,而是在知命之後的溫柔。這份情,不只是愛的表白,更是對命運的自我掌握。

這樣的姿態,或許正是自由戀愛的先驅 - 不是制度上的自由,而是情感上的自由:敢愛、敢言、敢承擔。如春日杏花,吹滿頭,驚艷一時。

若能如此用情於一瞬,是否也能如此用心於一生?這份純真與決斷,不計較永恆,也不懼即逝,只願在當下真心不負。她不只是愛得深,更是活得決斷,這或許就是她對命運最坦誠的回答。



In spring I wandered, blossoms of apricot brushed my brow.

Who is that youth along the path, so full of charm and grace?

I thought to give myself to him, and rest my life in love.

Even if he casts me off, I shall not feel ashamed

2025年10月17日 星期五

折桂令·中秋. 張養浩. 一輪飛鏡誰磨

一輪飛鏡誰磨?照徹乾坤,印透山河。玉露泠泠,洗秋空銀漢無波,比常夜清光更多,盡無礙桂影婆娑。

老子高歌,為問嫦娥,良夜懨懨,不醉如何?

(張養浩)



一輪明月如鏡般高懸天際,是誰將它打磨得如此光潔?月光照亮天地,映透山川河流。月光與露水共同洗滌夜空,銀河清澈平靜風波,比平常夜晚的月光更明亮。毫無障礙下,可看到月中桂樹的影子婆娑搖曳。老子高聲歌唱,想問問月中嫦娥,在這樣美好的夜晚,心中卻泛起一絲懨懨,這種情緒,從何而來?,除了喝醉浮一大白,還能怎樣?

張養浩在這首曲中幾乎用整個篇幅描寫月的「清」、「冷」、「無礙」、「普照」。但如此美景下的結果是「懨懨」,謀求一醉。

人都在追求美好,但也常常在美好面前感到無力,甚至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懨懨」,只求一醉- 這正是人之為人的矛盾與深情所在。

這種情緒,其實在多愁善感的詩人中屢見不鮮:

李白《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美酒,卻無人共飲,愈美愈孤。

蘇軾《水調歌頭》:「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月色雖好,卻隔千里,惟有寄願。

杜甫《月夜憶舍弟》:「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月光普照,卻照不回親人。

這些詩人都在說:美景無罪,但它喚起的,是人心深處那些無法達成的願望。

即使在最美的夜晚,人心依然會懨懨。這種「美景在前,卻謀求一醉」的矛盾,正是人生的本質之一。這首曲的結尾之所以動人,因為它不是逃避,而是坦然承認:即使在最美的夜晚,人心依然會懨懨。

月光無礙,人心卻常有礙。這首曲不只是中秋的吟唱,更是人間深情的低語。

 


Who polished this flying mirror in the sky?

Its light pierces the heavens, imprints the rivers and mountains.

Jade dew glistens, washing the autumn sky—

The Milky Way lies still, without a ripple.

Brighter than on ordinary nights,

Unhindered, the moonlight dances with osmanthus shadows.

I raise my voice in song,

And ask Chang’e:

On such a fine night,

With this weary heart—

How could one not be drunk?

 

2025年10月16日 星期四

西湖雜詠·秋 薛昂夫. 疏林紅葉,芙蓉將謝

疏林紅葉,芙蓉將謝,天然妝點秋屏列。

斷霞遮,夕陽斜,山腰閃出閒亭榭。

分付畫船且慢者。歌,休唱徹;詩,乘興寫。

(薛昂夫)



薛昂夫此曲,表面寫秋景,實則寫心。有人傷春悲秋,此曲卻心境開朗,讚頌自然界的景象,機趣盎然。曲中的「畫船」、「歌」、「詩」,皆是心境的延伸,不為表演,而是為留白與即興,讓情感在未逝之處流動。

「疏林紅葉,芙蓉將謝,天然妝點秋屏列」三句,起筆強調秋意初染,非盛非衰。紅葉疏落,芙蓉將謝,皆留有空白與「還有」的美。天然妝點,非人為安排,卻恰如屏風般鋪陳眼前,既有畫意,亦有命意。這不是寫「秋之盛」,而是寫「秋將臨」,正如人生的過渡:不再年少,未至衰老,正是「心之所繫」的時候。

「斷霞遮,夕陽斜,山腰閃出閒亭榭」三句,描繪光影流轉,亭榭忽現。霞光與夕陽皆為轉瞬即逝之景,象徵時間的流動與不可挽留。「閒」字非空無,而是心境的閒適;「閃出」一詞極妙,彷彿心念一閃,亭榭即現。此處所見之景,是似逝將逝。若珍惜這閒適,心裡盡可留住這一刻的美。

「分付畫船且慢者。歌,休唱徹;詩,乘興寫」三句,是對創作的態度,也是對人生的態度:不求急,不求盡,不求全,只求真,只求當下。「分付」語氣親密,似對船夫低語,亦似對自己心念的囑咐;「且慢」,良辰美景何須急;「歌休唱徹」,留有餘音;「詩乘興寫」,不為表達而寫,而是乘興而發。

同樣的秋景,不一樣的情懷,正是「非景牽人,人心做景」的好例子。這正是中國古典美學中「情景交融」的精髓 - 景物本無情,因人心而生意;而人心亦因景而起波瀾。



Sparse woods, red leaves; hibiscus fading—

Nature paints the autumn screen, unbidden.

Broken clouds veil the sky, the sun leans westward,

A quiet pavilion flashes from the mountain’s waist.

Tell the painted boat: no need to rush.

Let the song pause before its final note;

Let the poem rise, just as the mood stirs.

2025年10月15日 星期三

古蟾宮·元宵. 王磐. 聽元宵,往歲喧譁

聽元宵,往歲喧譁,歌也千家,舞也千家。

聽元宵,今歲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家。

那裡有鬧紅塵香車寶馬?祗不過送黃昏古木寒鴉。詩也消乏,酒也消乏,冷落了春風,憔悴了梅花。

(王磐)



聽到元宵節的聲音,想起往年熱鬧的時光,千家萬戶歌舞昇平。再聽元宵,今年卻只聽到嘆息聲,千家萬戶充滿愁苦與怨懟。哪裡還有繁華街市、香車寶馬?只剩下黃昏時分的古木與寒鴉。詩興也消退了,酒意也淡了,春風不再熱情,梅花也憔悴了。

讀到這首散曲,心頭一震,熱淚盈眶。

那句「聽元宵,往歲喧譁,歌也千家,舞也千家」,把我拉回那個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年代。那時候,街巷有笑聲,樓宇有希望,人與人之間還有信任與溫度。

而「聽元宵,今歲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家」卻像是此刻的寫照。不知從何時起,節日成了形式,歡慶成了空洞。人們不再仰望煙火,只低頭趕路;不再高歌狂舞,只低聲嘆息。

那座曾被譽為「明珠」的城市,如今只剩「送黃昏古木寒鴉」的景象。香車寶馬不再,紅塵喧鬧已遠,只剩下冷風穿街,與一地沉默。

詩也消乏,酒也消乏。春風不再撫人心,梅花也失了神采。文化的根在風中搖晃,記憶的枝葉在霧裡蕩散。但我知道,還有人記得。還有人在寫,在唱,在守。

這首散曲不是古人的哀愁,而是今人的心結。它不只是寫元宵,更是在寫一代人的情懷,一個小島的沉淪。

 


 

Listening to the Lantern Festival—

In years past, such clamor and cheer:

Songs in a thousand homes,

Dances in a thousand homes.

Listening to the Lantern Festival—

This year, only sighs and sorrow:

Grief in a thousand homes,

Resentment in a thousand homes.

Where now are the bustling streets,

The fragrant carriages and fine steeds?

Only dusk remains,

With ancient trees and cold crows.

Poetry has grown weary,

Wine has lost its flavor.

The spring breeze is neglected,

And the plum blossoms have withered.

2025年10月14日 星期二

人月圓·重岡已隔紅塵斷. 元好問. 重岡已隔紅塵斷

 重岡已隔紅塵斷,村落更年豐。移居要就,窗中遠岫,舍後長松。十年種木,一年種穀,都付兒童。老夫惟有,醒來明月,醉後清風。

(元好問)


重重山嶺,把村莊與塵世隔絕,遠離塵囂。

歲月靜好,村落年年豐收,生活安穩,民風淳樸。選擇居所當要講究,定要窗前見遠山,屋後有高松。

不再親力親為,亦不操心俗務,長年累月的植樹與耕作,都交由年輕人打理。老夫惟有與明月清風為伴,醒時對月,醉後聽風。

元好問晚年的《人月圓》,寫隱居山村之境,淡泊超然,頗有儒家理想社會的影子。這曲的情感基調是淡泊、超然、自在。它不是逃避塵世,而是一種歷經繁華而歸於平淡的主動選擇。元好問在此曲中展現出知時而退的智慧,適當時候便該退下。

《禮運大同篇》曰:「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這曲中的[十年種木,一年種穀,都付兒童] 是壯有所用;[老夫惟有,醒來明月,醉後清風。] 是老有所終,可惜曲中沒提幼有所長。若能補足,則與《禮運大同篇》所描繪之『大同世界』幾可無縫銜接。

如在「舍後長松」後緊接加上如「村塾晨誦,童子習禮,聲聲入松。」等句,那便是幼有所長,是儒家理想社會的詩意實現。



The layered hills have long cut off the worldly dust,

The village thrives with each passing year.

I chose this dwelling with care—

A distant peak framed by the window,

Tall pines rising behind the house.

Ten years planting trees,

One year sowing grain—

All now entrusted to the young.

As for this old man,

He has only the moon upon waking,

And the breeze after wine.

2025年10月13日 星期一

山坡羊·道情. 宋方壺. 青山相待,白雲相愛

 青山相待,白雲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簞瓢亦樂哉。貧,氣不改;達,志不改。

(宋方壺)



此元曲清新脫俗,氣韻悠遠,語言質樸自然,蘊含深厚哲思與人格風骨。

開篇便以自然為友,山與雲皆有情,寫出一種與天地同心的閒適與靜謐。這不僅是自然的描寫,更是心境的投射。天地有情,人亦輕鬆。

夢中從不曾想過富貴榮華,這句極有分量,表明作曲人對功名利祿的漠視。紫羅袍與黃金帶,象徵官服與權勢,卻被作曲人輕輕一筆抹去。

茅屋野花,生活簡陋,構成一幅淡雅的田園圖,這是對「貧而樂」的最佳寫照,與前文的青山白雲相映成趣。

世事如潮,興衰成敗只是過眼雲煙。作曲人不問世局,只守一方清靜,這種態度令人敬佩。

即使如顏回般清貧,居陋巷,簞食瓢飲,仍自得其道,不改其樂,這是作曲人的自我精神寫照。

結句鏗鏘有力,將全詩的精神推向高峰。無論貧窮或顯達,皆不改其志,這是士人的氣節與風骨。

這曲節奏明快、口語化,極具元曲特色。不似某些元曲流於俚俗,而保留詩的格調與文人的氣節,堪稱清新可喜。



The green hills wait in quiet grace,

White clouds embrace with gentle face.

Never once have I dreamed of robes of purple hue,

Nor golden belts that bind the worldly few.

A thatched hut stands, wild blossoms bloom—

Why care who rises, who meets doom?

In humble alley, with bowl and gourd, joy stays;

Poor, yet my spirit does not sway.

Honored, yet my will does not stray.

 

2025年10月12日 星期日

(唐多令·惜別. 吳文英. 何處合成愁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

(吳文英)



愁從何來?是「離人心上」的秋。這句將「心」與「秋」合成「愁」,暗示情感的生成並非外在,而是內在的感受與記憶的交織。即使沒有雨,芭蕉葉仍颼颼作響。這是「心境勝於天氣」的描寫,芭蕉成了情緒的象徵。人人都說晚涼天氣宜人,明月可賞,但詞人卻「怕登樓」。詞人不是怕高,而是怕更清晰地看見那輪明月,怕它勾起記憶、觸動心弦。「花空」與「煙水流」則是虛幻與流逝的象徵。燕子已歸,是季節更迭與歸宿;而「客」仍滯留,漂泊無根。柳絲無法挽留離人,卻只繫住詞人的行舟。正是一般垂柳,各自「離」「留」。

整首詞就是一個「心」,詞中萬象皆由心生。

我們看到的該不是詞中之景,而是景背後的心;不是詞人所描繪的物象,而是物象被情感牽引的軌跡。

讓我們回望整首詞,便能看見這個「心」如何牽動萬物:

  蕉葉颼颼:不是風動蕉葉,而是心動風聲。

  明月怕登樓:不是月色令人怕登樓,而是心懼月光所照之情。

  花空煙水:不是景空,而是心空。

  燕辭客留:不是時節更迭,而是心未歸。

  垂柳不縈:不是柳無力,而是心無所繫。

這些景象本身並不悲傷,是詞人的心將它們染上了愁緒。「景被情牽」正是這種主動性的情感投射 - 心是源,景是鏡,情是光。

 
Where does sorrow arise?

It gathers in the heart of one parted—autumn settles there.

Though the plantain leaves feel no rain, they rustle restlessly.

All say the evening cool is pleasant, the moon so bright—

Yet I fear to climb the tower.

Life’s affairs—best left in dreams.

Flowers fade, mist drifts over flowing waters.

Swallows have flown home; the traveler still lingers.

Willow branches cannot hold a skirt’s hem,

Yet stretch long to tether a drifting boat.

2025年10月11日 星期六

少年游·算來好景只如斯. 納蘭性德. 算來好景只如斯

算來好景只如斯,惟許有情知。尋常風月,等閒談笑,稱意即相宜。


十年青鳥音塵斷,往事不勝思。一鉤殘照,半簾飛絮,總是惱人時。

(納蘭性德)



這首詞的情感頗為內斂,卻極深沉。納蘭性德並不訴說一段具體的悲劇,而是在描摹一種「惘然」- 對美好事物的感懷、對往昔情感的珍惜、對時間流逝的靜靜體會。

「算來好景只如斯,惟許有情知」

這一句並非感嘆美景短暫,而是溫柔地指出:真正的好景,其實就是如此。「如斯者,如此也」,即詞中所說的「尋常風月,等閒談笑,稱意即相宜」。平凡的時光,若有情在其中,便是好景。而能懂得這種平凡之美的,唯是「有情人」。

「尋常風月,等閒談笑,稱意即相宜」

這三句描寫日常生活中的微光時刻:風月、談笑,皆是平凡之物。但在納蘭筆下,這些「尋常」卻有著深意:真正的幸福,不在盛景,而在平淡中偶然的契合。這種幸福,來得輕,也去得快,但因有情,便覺相宜。

「十年青鳥音塵斷,往事不勝思」

青鳥是傳信之鳥,象徵音訊與牽掛。「十年」是時間的久遠,「音塵斷」是情感的斷裂。這一句不是單純的懷舊,而是對「思念」的無法承受。 「不勝思」不是不想思念,而是思得太多,太重,太痛。

「一鉤殘照,半簾飛絮,總是惱人時」

這三句是意象的極致。殘照是日暮的餘光,飛絮是春末的飄零,簾是遮掩與朦朧。這些意象都在暗示時間的流逝與事物的無常。納蘭不是在描寫景色,而是借景抒情。這些景象,總是在「惱人時」出現,因為他們勾起了太多難以言說的情感。

細讀整體詞意,就知詞的上片是感懷,感懷那些平凡但相宜的時光;下片才是感嘆,感嘆情感斷裂,光景惱人。

是景被情牽,而非觸景傷情。「一鉤殘照,半簾飛絮」之所以惱人,不是他們本身悲傷,而是因為這些曾與某人共享,曾在某個時刻成為情感的載體。若斯人仍在,那這景便不惱人,而是另一番深情。

納蘭性德的詞,要這樣去回讀與再感,才顯得深厚。他不是要我們悲傷,而是要我們記得:真正的風月,不在景色,而在情感;真正的惱人時,不在孤獨,而在曾經的陪伴。


In the end, fair scenes are only thus—

Only the tender-hearted may truly know.

Ordinary moonlight and breeze, casual laughter and talk,

When pleasing, they are just right."

"For ten years, no word from the bluebird’s wing—

Too many memories to bear.

A crescent of fading light, drifting catkins beyond a half-drawn curtain—

Always, these are the moments that trouble the heart.


2025年10月9日 星期四

漁家傲引· 洪适. 子月水寒風又烈

子月水寒風又烈。巨魚漏網成虛設。

圉圉從它歸丙穴。謀自拙。空歸不管旁人說。

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獨釣南溪雪。

妻子一船衣百結。長歡悅。不知人世多離別。

(洪适)

In the eleventh moon, the water is cold and the wind is fierce.

The great fish slips the net—an empty setup.

Struggling, it swims off and returns to its deep cave.

My plans were clumsy.

I return empty-handed, caring not what others say.

Last night I slept drunk beneath the western bay moon.

Tonight I fish alone in the snow of the southern stream.

My wife and children share this boat, our clothes patched a hundred times.

Yet joy endures.

We do not know the world is full of partings.



在詞的世界裡,太多篇章著墨於家國、離愁、悲歡,或是為了抒情而刻意造愁。但這首卻像一葉輕舟,載著一家人,在風雪中釣魚、在月下醉眠,沒有壯志難酬,也沒有情深不壽,只是日子本身的樣子 - 冷也罷,空手也罷,醉也罷,破衣也罷,心安理得,便是好日子。

這該是詞中「小品」,它不張揚、不鋪陳,只是靜靜地寫一段生活:昨夜醉眠,今宵獨釣;妻子一船,衣百結;長歡悅,不知離別。這種「不知」不是愚昧,而是選擇不去沾染世間的悲歡離合 - 不是逃避,而是安住。

這種清新可喜,正是詞中少見的「不為賦新詞強說愁」。它不求深刻,卻自有深意;不求動人,卻令人動容。這是一種知足常樂的姿態,也是一種與世無爭的美學。

這樣的詞,不只可讀,更可入心。若你願意走進它的世界,不妨看看以下這篇<散文小品:漁樂>,那麼,你會更加通達這詞所寫,也會嚮往漁家生活:

十一月的風,冷得令人抖震,沉靜而刺骨。河面結著薄冰,風一吹,雪花斜斜地落下。老漁人把網收起來,空空如也。他不急,也不怨,只低聲說自己笨,巨魚漏網也罷,明日再來。空手而回又怎樣,那管旁人說什麼。

他把船慢慢移到南溪,昨夜在西浦醉過,今宵便在雪中釣魚。月光淡淡,雪光更白,天地靜得像沒人說話。他坐在船頭,釣竿一擲,便是一夜。


船尾坐著妻子和兩個孩子,衣服破了又補,補了又破,百結難解。孩子笑著,妻子也笑著,沒人提起冷,也沒人提起苦。一家人住在這船上,日子像水一樣流著,不急不躁。

「長歡悅。」老漁人心裡這麼想。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獨釣南溪雪;日子有醉有醒,有月有雪,自由自在。有空網也有滿舟,不必強求。風雪是常事,空網是常事,醉眠是常事;人世多離別,我家不沾染,一家人在一起,也是常事。這樣的常事,便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