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3日 星期五

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 辛棄疾. 青山欲共高人語

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

人言頭上發。總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

(辛棄疾)


青山似有情,如萬馬奔騰而來,氣勢磅礴,欲與高人對話。奈何煙雨迷濛,萬馬徘徊不進。盼望之人終未到來。

人說頭上白髮皆因愁苦而生。不禁拍手嘲笑沙鷗滿身白羽,一身都是愁。

辛棄疾此詞表面寫景,實則寓志,他以賞心亭所見所感,寄託壯志難酬與人生愁緒,玄機處處藏於語外。

他既怨朝中人無能,也怨自己無力;既笑沙鷗之白,也羨沙鷗之忘愁。他在婉委中藏鋒,在自嘲中寄志,真正的對象不是他人或自己,而是命運本身的荒謬。

「青山欲共高人語」中的「高人」即葉丞相,既尊敬,也厚望。辛棄疾以青山擬志,萬馬奔騰象徵心想事業之勢,但「煙雨卻低回」暗示朝局阻力重重。

「望來終不來」是對理想或時局的失望。他曾力主抗金,卻屢遭主和派壓制,這句正是對朝中庸懦者的婉轉批評。

辛棄疾並非真正自責「無力」,而是對自己仍抱希望、仍願為國奔赴的執念感到痛苦。

他借「人言頭上發,總向愁中白」說明自己因憂國憂民而白髮。更以「拍手笑沙鷗」,幽默嘲笑沙鷗「一身都是愁」。但這笑聲背後,正是在慨嘆自己身心皆愁,無處可逃;也羨慕沙鷗的無愁,能自在於水天之間,不問世事。

辛棄疾不斥朝廷,也不語其苦,卻讓青山、煙雨、沙鷗代言其心。婉轉之中,愁緒如潮,

構築一個既真誠又超然的意像。



The green hills long to speak with noble souls,

Ten thousand steeds surge forth, uncountable in flow.

Yet mist and rain hang low, hesitant and slow,

I gaze toward their coming, but they never show.

They say the hair upon one’s head

Turns white from sorrow, not from age.

I clap and laugh at the sand gull’s snowy page,

Its whole body, like mine, is cloaked in grief instead.

2025年10月2日 星期四

鷓鴣天·  晏幾道.  十里樓台倚翠微

十里樓台倚翠微。百花深處杜鵑啼。殷勤自與行人語,不似流鶯取次飛。

驚夢覺,弄晴時。聲聲只道不如歸。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

(晏幾道)

 


依著青山的樓台綿延十里,氣勢宏大。繁花深處傳來杜鵑的啼聲。杜鵑似乎殷勤地向行人傾訴,與那漫不經心隨意飛過的流鶯完全不同。

晴明時從夢中驚醒,聽到那杜鵑啼聲,聲聲都似在說「不如歸去」。人在天涯,豈是沒有歸鄉之意?無奈歸家日子仍是遙遙無期。

這首詞以杜鵑啼聲為線索,層層展開離愁與歸思。晏幾道以景寫情,詞中樓台、翠微、百花、晴光皆為情感的載體,而杜鵑則是情感的化身。全詞語言清麗而情感深沉,既有夢境的虛幻,也有現實的無奈。

心造萬境,人之所見所想,總會被心思意識所支配蒙蔽。「聲聲只道不如歸」,杜鵑本無語,啼聲亦無意,是人心中有歸思,才將其聽成「不如歸去」。

「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 好意的規勸,卻引起內心怨懟。這又反映另一事實 - 世人常以己心度人心,彷彿這便是同理心,卻忘了每個人所處的境地、所承的重擔、所歷的風雨皆不相同。若不知人苦、不懂人心、不問時機,原本出於善意的言語或行動,便容易變成「弄巧成拙」的悲劇。

《莊子·山木》裡的一句話:「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真正的同理,不是急於給出解法,而是能在對方的難處中安靜地陪伴,不強加、不評斷、不催促。晏幾道詞中的杜鵑啼聲,只是自心所聽所想;危難中旁人之語,也可能只是加重心中苦楚的回音。

 


Ten miles of towers lean on emerald hills,

In depths of blooming flowers, the cuckoo cries.

So earnest, it speaks to the traveler’s heart—

Unlike the warbler, flitting without care.

Startled from dreams, in morning light,

Each call repeats: “Why not return?”

But though the heart longs for home afar,

Alas, the time to return is nowhere near.

2025年10月1日 星期三

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辛棄疾. 何處望神州

 [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辛棄疾)



登臨北固樓,辛棄疾望江懷古,三問不答,一讚成詠。這首詞,不只是懷古之作,更是對理想君主的呼喚,對現實的深切反思。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 神州已遠,風光猶在。辛棄疾以景起情,開啟家國之思。

[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興亡如江水,無盡無休。歷史的沉重與時間的無情交織成詞人的嘆息。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 「兜鍪」是頭盔,指軍隊。孫權年少能領萬兵,守土不屈。辛棄疾借古人之姿,映照今人之不足。

[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用曹操,劉備襯托出孫權的英明。一句「生子當如」,不只是讚美,更是對南宋君臣的反諷與期待。

辛棄疾明知東吳終亡,仍讚孫權,所讚者非歷史之結果,而是亂世中的作為。在他另一首詞《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也有「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類似的讚嘆。他不是在寫歷史,不在乎成敗,而是在寫理想;不是在評功過,而是在悲嘆無「可托天下事」之人。


Where can one gaze upon the land of gods? All around, the northern tower frames the view. Through ages past, how many rise and fall? Endless, like the Yangtze’s rolling flow.

In youth, he led ten thousand helmed men, Held firm the southeast, though war raged on. Who among the heroes matched his hand? Cao and Liu. To bear a son—let him be like Sun Zhongmou.

2025年9月30日 星期二

採桑子· 呂本中. 恨君不似江樓月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呂本中)

 


這首詞用字簡單,不用典故,感情自然流露。以江樓月為喻,前後兩段皆以「恨君」起句,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情感走向。

上片的「恨」是反語,實為讚歎月亮,無論行至何方,總與人相隨不離,象徵一種恆常的陪伴與不變的情感。

這是人世間一種對「常」的渴望;希望愛情如月般不離不棄。然而佛法指出,世間一切皆無常,緣起而生,無有自性。這種「不離不棄」的理想,其實是對「常」的誤認,是情感的執著。

下片的「恨」轉為真實的怨懟。月亮雖曾圓滿,卻終將虧缺,象徵情感的無常與分離。這一段揭示了世間萬物的本質:如月之盈虧,無法操控,難以長久。

愛情的圓滿只是暫時的因緣聚合,始終會隨緣散去。若執著於「團圓」,便陷入苦海,因為「待得團圓是幾時」本身就是對未來的妄求。到時,又會生「待得分離是幾時」的念頭,循環不斷,痛苦不絕。

萬法唯心。月亮不曾離去,也不曾靠近,它只是心之所想;月之盈虧也如是,皆因感知被蔽而起念。

無論是讚其不離,或怨其虧缺,都是對「君」的投射與執取。若能如實觀照,便能無憾也無「恨」。

呂本中以同一月色,寫出兩種情境。若能從「恨君」的執著中醒來,心境自能澄明。這不是否定情感,而是讓情感回歸其本來面目。正是:

月無心,照江樓,

人有情,起別愁。

盈虧本是緣生滅,

聚散豈非無更迭。

 


I grieve that you are not like the moon above the river tower,

Wandering north and south, east and west,

Wandering north and south, east and west,

Yet always beside me, never apart.

I grieve that you are like the moon above the river tower,

Full for a moment, then waning again,

Full for a moment, then waning again,

When shall we meet in perfect round once more?

2025年9月29日 星期一

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時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

 


這首詞是李煜亡國後被囚金陵所作,堪稱千古絕唱。它不僅是亡國之痛的極致表達,也是個人生命與歷史命運交織的悲歌。據說寫此詞後不久,他便被宋王以毒酒賜死

值得深思的是除了世界末日,自然現象那有『了』的一天」?「春花秋月何時了」表面問的是自然時序,李煜這亡國之君,身陷囹圄,命在旦夕分明是對自身命運的追問。

經此一問,便牽引出後面整首詞的悲懷與疑問:

「往事知多少」:既然命不久矣,往事如煙,誰能知、誰能記?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月光如昔,國已非,回首只添痛苦。

「朱顏改」:人老、情改、世變,唯有雕欄玉砌仍在,成了歷史的見證。

「一江春水向東流」:愁無盡,命將斷,唯有春水替他奔流不息。

這首詞不是單純的懷舊,而是一位亡國之君在等待死亡的過程中,對自然、記憶、身世與命運的深層對話。他不是問春花秋月何時終止,而是問自己何時「了」,何時被賜死,何時從這無盡的自然中消失。

此外,詞中不見對黎民疾苦的關懷,更多是對自身失勢、宮廷舊夢的哀悼。這種「美而不仁」的書寫,讓人質疑其亡國之後的悔意是否真切,或僅是自憐。

李煜的詞或許另有價值。他不是杜甫那種「安得廣廈千萬間」的憂民詩人,而是以極致的個人情感,揭示亡國者的精神崩潰與存在虛無。他的詞之所以看似動人,正在於那種「不堪回首」的深層痛楚,不是為國人而痛,而是為自身命運而泣。

藝術是否「為人民」不重要, 能否得到人民共鳴才重要。脫離人民共鳴的藝術, 只是提供一小撮人孤芳自賞自憐自慰,如同動物園籠中奇珍異獸,看後便過眼雲煙,難與人心共鳴。

正是:

草根春色何曾有? 泥濘踏不少。 破房昨夜又漏風, 吹得孩提瑟縮,飢寒中。

高牆玉砌誰憐我? 可見賤民憂。 問君能有幾多愁? 就是活無路時,死不能。

 


When will spring flowers and autumn moon come to an end?

How much of the past do I truly know?

Last night, the east wind returned to my small chamber—

I cannot bear to look back at my homeland beneath the bright moon.

The carved railings and jade steps must still remain,

But the rosy faces have long since changed.

You ask how much sorrow I can hold?

Like a river of spring water, it flows endlessly eastward.

2025年9月28日 星期日

如夢令. 朱敦儒. 一夜新秋風雨

 一夜新秋風雨。客恨客愁無數。我是臥雲人,悔到紅塵深處。難住。難住。拂袖青山歸去。

(朱敦儒)

 


一夜之間,新秋的風雨來襲。客居中無窮無盡的怨懟與憂愁,如風雨般湧來。我本是臥雲隱居之人,後悔來到這世俗人間。難以安住。難以久安。還是拂袖而去,回歸自然,歸隱青山吧。

這首詞短小精悍,通過秋風秋雨的意象,抒發了詞人在客居中的怨愁與對誤入紅塵的悔悟,選擇拂袖而去,表達出強烈的歸隱之情。

可是歸隱還須自我標榜?「我是臥雲人」像是自我辯護:我本不該入世,是世俗誤我?還是我誤了自己?其實是心未定,道未成,所以才要用「臥雲」來掩飾。

所謂「悔到紅塵深處」,紅塵不會主動吞人,悔該是自己被外緣所影响,心不定、志不堅。

「拂袖」本是瀟灑之舉,但此處「拂袖青山歸去」,卻帶著怨懟與無奈。他不是歸山,而是逃避。

整首詞就是設下「臥雲人」的身份,進入紅塵,卻又悔恨不已,最後拂袖而去。這過程,像是一場自編的修行幻象,但演到中途,發現自己演不下去了,暴露了內心的矛盾、修行的不足、情緒的失控。

深究其情,他充其量只是自了漢。他悔的是自己誤入紅塵,卻不見對紅塵中人的一絲關懷;他拂袖而去,是因為「難住」,不是因為「看透」;他歸青山,是為了逃避,而不是為了修行或濟世。

這樣的隱逸,不是「大隱隱於市」,而是「小隱困於心」。

一夜風聲如訴,客心未曾安住。

自譽臥雲人,總在紅塵迷路。

難處。難處。青山非好歸途。

 

One night, fresh autumn wind and rain,

Countless sorrows haunt the wandering guest.

I call myself a cloud-dwelling man,

Yet regret sinking deep into the dusty world.

Hard to stay. Hard to stay.

I whisk my sleeves and return to the green hills.

 

 

2025年9月27日 星期六

小重山· 岳飛. 昨夜寒蛩不住鳴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岳飛)

 


岳飛這首《小重山》與他的代表作《滿江紅》形成鮮明對比。《滿江紅》是壯懷激烈的豪情壯志,有著怒髮衝冠”“壯志饑餐胡虜肉的激昂,這首詞則偏向內斂的沉鬱悲愴,透露出英雄末路的孤獨與無奈。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

寒天蟋蟀聲不斷,是環境的冷清,也是心境的孤寂。夢中千里,是征途、故鄉、舊日戰場,醒來已是三更,夢中所見更是明日黃花。

「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無人共語,只能繞階而行。月朧而不明,象徵理想未明、歸路難尋。這一段極具畫面感,靜謐中透出深深的孤獨。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

一生為國為家,到頭來白髮蒼蒼。山中松竹亦已老,歸程被阻。朝中老臣,也是理想之阻。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瑤琴象徵心聲與情感的寄託,但弦已斷,知音難尋。這是岳飛最深的悲哀:不僅壯志難酬,連理解他的人也寥寥無幾。

「十二金牌召回」,皇命如山,歸程理應暢通;但岳飛卻在詞中說「阻歸程」。這不是政治或地理的阻礙,而是理想的斷裂。岳飛心目中的歸程該是在直搗黃龍,收拾舊山河後的凱旋而歸,是「功成不居」的歸程,而不是被召回京。

所以,「阻歸程」不是外在的障礙,而是內在的否定。他不是不能歸,而是無法以理想的姿態歸。這種「歸」,比「歸不得」更痛。

岳飛他不是不知歸路,而是知道那條真正的歸程,已被十二金牌所斷、被政治所毀、被命運所吞。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在詞中看似是孤獨的抒懷,但若放入岳飛的歷史處境,可以視為他人生的硬傷。軍容之大竟少知音,這種矛盾,正是岳飛悲劇的核心之一。岳飛的忠誠,最終成為政治的犧牲品。他不懂權謀,不善逢迎,對秦檜等權臣毫無妥協。這種剛直,使他在朝中無盟,在軍中無援。

岳飛以「精忠報國」為志,對君主忠誠近乎絕對。他的情感重心始終指向上級而非身邊之人。他對上級的回饋極度敏感,卻對同僚的理解與支持,可能未曾真正重視。這種單向的忠誠,使他在軍中雖得人心,卻未必真正建立深層的知音關係。

「知音少」不是無人敬仰,而是無人真正理解他的孤獨與堅持。他不是孤立於軍隊,而是孤立於理想之巔,無人能與之並肩。

岳飛的悲劇,不只是被害於風波亭,而是整個人生始終無人真正聽懂他的琴音。這種悲愴,比詞中所寫更深。

 


Last night, the cold crickets would not cease their cry.

A thousand-mile dream startled me awake,

It was already the third watch of night.

I rose and walked alone around the steps,

All was silent.

Beyond the curtain, the moon hung dim and pale.

White-haired, still I chase a name.

My old mountain home—its pines and bamboo grown old,

The path of return is blocked.

I long to entrust my heart to a jade zither,

But few understand.

The strings break—who is left to hear?

2025年9月26日 星期五

玉樓春· 歐陽修. 尊前擬把歸期說

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歐陽修)

 


本欲在酒席間坦然說出歸期,卻在開口前就被她哀淒的神情打斷。話未出口,已哽咽。不是風月惹人愁,有情則痴,是人性本然。

不要再添一段送別之曲,舊曲已足夠令人斷腸。且讓我們一起看盡洛城花,才能容易與春風分別。

這詞是歐陽修的代表作之一,描寫與戀人在酒宴上即將分別的傷感情懷。全詞情感細膩,語言含蓄,尤其「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一句,直指人間離恨源於內心癡情,與外在風月無關,成為千古名句。

詞的矛盾集中於「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兩句。「春風」既是季節意象,也暗喻所愛之人與離別的時刻。攜手「看盡洛城花」,並非為了告別做準備,而是更深地投入於不願告別的情境。這種投入本身就是情感的延宕與加深,只會越陷越深,越難割捨,怎能「容易別」?

或許「容易別」是反語,是歐陽修自知無法割捨、卻又不得不離的痛苦自白;也可能他是以「看花」為藉口,拖延告別的時刻。這是一種情痴者的自我設限與自我欺哄,既坦白又無奈。

 


I meant to tell you when I’d leave,
But your sorrowful face stopped me before I spoke.
Love, by nature, makes us foolish—
This pain has nothing to do with moonlight or breeze.

Don’t sing another verse of farewell;
One song is enough to break my heart.
Let me first see all the flowers in Luoyang,
Then perhaps I’ll find it easier to part with spring

2025年9月25日 星期四

天淨沙·秋思 馬致遠 枯藤老樹昏鴉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馬致遠)



馬致遠這小令以一連串蕭瑟意象構成,氣氛低沉、蒼涼。「小橋流水人家」似有一絲人間溫情,但在整體荒涼中顯得遙不可及。

他沒用任何修飾語來渲染情緒,而是讓景物自己說話。這種「留白」手法,反而讓情感更深沉。它不是激烈的悲傷,而是一種靜靜的哀愁,像是秋風中一片落葉的飄零。

這曲,全是見到的景像,沒有贅字。尾句「斷腸人在天涯」說出心境,但如省掉「斷腸」二字就更妙,這樣留給我們解讀的空間便多了。「人在天涯」更為開闊,既可見孤旅,也可見自由;既可見失落,也可見超然,全在一心。

「枯藤老樹」似是欠了生氣,還有群鴉不嫌,一起依偎;「古道西風」那怕無人,仍有瘦馬相伴。「夕陽西下」近黃昏又如何, 還不是充滿生機與希望。這樣看來,「小橋流水人家」也不是遙不可及;不言悲,不言喜,人在此天涯,也可是歸真,又何憾之有?

如此一來,情感不被「斷腸」所限定,而是人在「天涯」中尋找自己的回聲。你看到的是依偎、相伴、希望;他人看到的或許是沉思、等待、歸途。

「境由心造」,「六塵依樣,所受不同」。蘇軾見佛印如屎,是戲謔,也是心境;佛印見蘇軾如佛,是慈悲,也是境界。兩人所見皆「如是」,但所受卻天壤之別。對此曲的解讀也該如此。他人見悲,你見伴;他人見斷腸,你見生機。這不只是詮釋的差異,而是心靈的選擇,你願意如何看待自己的天涯?

東坡與佛印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人在天涯。



Withered vines, ancient trees, dusky crows.

A small bridge, flowing stream, homes nearby.

An old road, west wind, a lean horse.

The sun sets in the western sky—

A lone figure, somewhere at the edge of the world.

 

2025年9月24日 星期三

一落索. 陸游. 識破浮生虛妄

 

識破浮生虛妄。從人譏謗。

此身恰似弄潮兒,曾過了、千重浪。
且喜歸來無恙。一壺春釀。

雨蓑煙笠傍漁磯,應不是、封侯相。

(陸游)

 


「識破浮生虛妄。從人譏謗。」開篇就是醒悟之語,浮生如夢,譏謗如風,皆不足掛懷。這種語氣不是少年意氣,而是歷經滄桑後的自我釋懷。。

「此身恰似弄潮兒,曾過了、千重浪。」「弄潮兒」一詞極富動感,暗示詞人曾身歷險境、搏浪而行。千重浪既可指人生風波,也可暗喻國事、情事、名利場。這一句既有豪氣,也有滄桑,是對過往的回望與自況。

「且喜歸來無恙。一壺春釀。」歸來無恙,是對生命歷程的總結;「春釀」則是對當下的珍惜。這裡的「喜」不是歡騰,而慶幸。

「雨蓑煙笠傍漁磯,應不是、封侯相。」最後一句以漁者形象作結,與「封侯相」形成對照。陸游自問自答,否定了自己是封侯之人,甘願做個傍磯漁者。這種自我放下,似是對開篇「識破」的回應。

然而,陸游一生以報國為志,詩詞中常見「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之悲憤。他晚年仍寫「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也寫「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這種「自寬」與「尚思」,正是他在「識破」與「不忘」之間的掙扎。

此詞不談金戈鐵馬,而以「弄潮兒」自況,回望人生如千重浪,終能歸來無恙,甘以「雨蓑煙笠」為伴,遠離功名之途。這種轉變,令人驚訝,也令人深思。

一方面,他仍祈望「王師北定中原日」;另一方面,卻說「浮生虛妄」。這種語言上的矛盾,是否反映了他內心的撕裂?他是在誠實地面對命運,還是在語言中自我安慰?

我們不禁要問:這樣的語言,是太真誠,還是太執迷;是天真未泯,還是思潮已亂?或許,他是在尋找最後的尊嚴。

 


I’ve seen through life’s fleeting illusions,

and borne the scorn of men.

This body—like a tide-rider,

has braved a thousand waves.

Yet I rejoice: returned, unharmed,

with a spring brew in hand.

Cloaked in rain and mist, I linger by the fisher’s shore,

surely not one destined for rank or fame.

 

 

2025年9月23日 星期二

醜奴兒令· 龔自珍. 沉思十五年中事

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縱橫,淚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

春來沒個關心夢,自懺飄零,不信飄零,請看床頭金字經。 (龔自珍)


回望十五年來的往事,自問才華縱橫,但淚水也交錯縱橫,才情與悲苦並行,辜負了閒情,也辜負了壯志,文武皆失,理想破滅。 春天本是充滿希望,卻連一個好夢也做不成。真為自己已逝的年華懺悔,但又不願相信此生命運如此,請看我床頭放著的佛經。 此詞上闋是龔自珍對自己人生的總結與批判,才情未能實現抱負,情感亦無所寄託,充滿失落與自責。下闋轉向精神層面,既有懺悔,也有抗拒,從現實的失落轉而寄望於宗教的尋思。 這「十五年」和「簫心與劍名」對龔自珍特別牽繫,他另一首詩中也有「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之嘆。 看他這十五年,原來都是在應試:四考舉人,直到考取;六考進士,也是直到考取,中間從未有中止。雖近三十歲才得中進士,卻未能入翰林院,只得授「內閣中書」,就是宮中一個小書僮。 他的一簫一劍,是文人情懷,也是志士之氣。既文武相全,但不為時用,對名聲與理想耿耿於懷。 他逃不出一般文人的囹圄, 在自怨自艾。他不解 「應無所住生其心」,算枉讀金經。他可以濟世為懷作理想,可有悲憫的承擔,但不該有執。 我覺得「請看床頭金字經」對整首詞來說,是格格不入。太著跡了,經典竟是床頭的擺設,而不是在心中的佛理。有了此句,整首詞便覺突兀,整個人生便是矛盾,都是在懊悔和抗辯的死胡同裡空轉,卻又借佛經掩飾一切不堪。 詞中懊悔非真悟, 經在床頭未入心。 十五年來皆執念, 一簫一劍困囹圄

Reflecting on fifteen years gone by, My talents ran wild, my tears ran wild. I’ve failed both the heart of the flute, and the name of the sword. Spring returns, yet no dream stirs concern. I repent my drifting, yet deny this drift, Then look: beside my bed, the golden-scripted sutra.

2025年9月22日 星期一

點絳唇·桃源. 秦觀.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

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秦觀)

 


輕舟搖曳於水上,心境迷醉。順流而行,進入花叢深處。但世俗牽絆,雖在花間卻無法久留。

迷茫朦朧的水色,遙遠的落日。無數的山,加上落花紛飛。記不起從那裡進來。

人生總多引誘迷惑,縱是順應潮流,心仍會忐忑不安,主意不定,靜不下來。理想與現實總有阻隔。

前景迷濛,人生已近暮年。命途重重阻礙,理想凋零,情感崩離。希望如落花,紛紛墜下。後路已忘,前路未知,身心困惑,無所依歸。

詞的上闕,寫際遇;下闕,寫險阻。每一筆都寫出命途的艱難與情感的破碎。秦觀以詞為舟,載著一顆飄搖的心,在煙水斜陽中尋找不可得的歸處,但為世所困,歸處難尋。或許,真正的桃源,不在花深處,而在心靜時?

 


Drifting, half-drunk, my light boat sways—

The current leads me deep into the flowers' maze.

Worldly ties misled my heart;

No way to dwell where blossoms part.

Mist and water stretch, boundless and dim,

A thousand miles of sunset sinking at the rim.

Mountains crowd, uncounted, steep—

Red petals fall like rain, too wild to keep.

I’ve forgotten the path that brought me here.

2025年9月21日 星期日

浪淘沙·山寺夜半聞鍾. 辛棄疾 身世酒杯中

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雨打風吹何處是,漢殿秦宮。

夢入少年叢。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誤鳴鐘。驚起西窗眠不得,捲地西風。

(辛棄疾)

 


萬事皆空,只好借酒消愁,終日沉淪在酒中。自古以來,像漢高祖,秦始皇般的英雄,寥寥可數,然而,即便如此,漢殿秦宮也不敵風雨,英雄的遺址,亦難逃歲月的侵蝕。

夜半夢回,少年時的歌舞盛景如幻影般閃現,一幕幕匆匆掠過,卻被老僧敲鐘驚醒。夢境破碎,西窗之下,再無眠意,唯見捲地西風,滿目蕭瑟。

此詞風格沉鬱悲涼,充滿家國身世之感。上片懷古,感嘆英雄寥落;下片夢醒,西風驟起,寫出中年人夢斷之悲與現實的冷峻。

辛棄疾志向不凡,一生抗金復國,心中所仰者正是能開疆拓土、一統天下之人。奈何屢遭掣肘,國未能安,壯志難酬,只有寄情於酒。

晚年境況愈加不堪,想不到連夢中短暫的安慰,也被鐘聲驟然打斷。這一驚,是醒悟,還是惶恐?「誤鳴」二字極妙,既非刻意喚醒,也非惡意打擾,是偶然的命運介入,可惜辛棄疾無力掌握這機鋒,只得在西窗之下輾轉反側,望著捲地西風,心中滿是孤苦與蒼涼。

他看不破,放不下,悟不了- 因為心牽家國,悲情未歇。

 


My life, a cup of wine—

all things, in the end, are void.

Through the ages, only three or five true heroes.

Wind and rain beat down—where now

the palaces of Han and Qin?

I drift into dreams of youth,

of fleeting songs and dances.

At midnight, an old monk strikes the bell by mistake.

Startled awake at the western window, sleep lost—

the west wind sweeps the earth.

2025年9月20日 星期六

菩薩蠻. 韋莊. 勸君今夜須沉醉

 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韋莊)

 


勸君今夜盡情沉醉,但不要在酒席中提及明天的事。須珍惜主人盛情,酒杯滿溢,情意亦濃。只怕春夜短暫,何用怨杯中酒滿。有酒就開心去飲,人生能有幾回這樣的時光?

在眾多「對酒當歌」的詞作中,韋莊這首《菩薩蠻》別具一格。它不喧嘩,不高歌,而是以低語的方式,將一種無奈的情感流露。

「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這不是灑脫,而是逃避。韋莊並非不知明日之事堪憂,而是深知「堪憂」本身即就是一種痛苦。沉醉,是暫時的庇護;不話明朝,是無奈的逃避。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酒不只是液體,更是情感的載體。詞人感念主人之情,卻也在這份情中預見到自己的孤獨,越深的情,越難言說。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春夜短暫,杯中雖滿,心卻空虛。這句話像是對自己說的:莫嫌痛飲,只怕時光短暫,情感無著,明天可期。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呵呵」二字,表面輕鬆,實則空洞。這不是開懷大笑,而是強顏歡笑,是一種「笑以掩面」的姿態。韋莊並未因暢飲而歡愉,反而更顯出那種「笑中帶苦」的深層情緒。

韋莊的詞,不在於技巧的繁複,而在於情感的真實。他不高聲疾呼,只在低語:「今宵有酒今宵醉,明日愁來且莫提。」他並非自在地放下明日,而是被命運逼得無話可說,只有酒入愁腸。

 


I urge you - tonight, be fully drunk.
Speak not of what tomorrow will be.
The host’s passion is deep and true,
As deep as the wine that overflows the cup.

Grieve the spring night’s fleeting hours,
But do not speak of brimming goblet.
When wine arrives, just laugh aloud,
How many such nights does life allow?

2025年9月19日 星期五

摸魚兒·雁丘詞. 元好問. 問世間、情是何物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鷰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爲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元好問)



元好問這詞,常被視為讚美殉情之作。但若細讀,詞中並不只是歌頌情之忠貞,更深藏著一種對天地秩序的質疑、對情感本質的追問。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這不是讚美,而是究問。情,竟能讓生命甘願赴死,它究竟是什麼?是宇宙的真理,還是人間的魔障?

他以殉情之雁為引,描繪「天南地北雙飛客」,共度寒暑,再寫「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將情從甜美拉入苦痛,也為後文的孤影與天地對峙埋下伏筆。這不是泛泛的愛情讚歌,而是對「癡」的凝視 - 不計代價的投入,明知無果仍不回頭的執。

[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這三句如畫如詩,卻寒入骨髓。雁失伴侶,獨自飛行,萬里層雲、千山暮雪,皆為背景,唯有「隻影」是主體。這是宇宙中的絕對孤寂,情感的失落,在天地間無所依歸。

接著,元好問進入歷史與神話的層層疊影:[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這段既是對古代送別場景的回望,也是對楚辭「招魂」意象的召喚。情之深,山鬼也為之哭泣;天地無情,人卻有情。這裡,元好問不再只是寫雁,而是寫人間的情感在宇宙秩序中顯得渺小、無力,卻又如此真實。

最震撼的一句是:[天也妒,未信與,鶯兒鷰子俱黃土。] 天地竟妒人間真情,不肯成全。即使是最美的鶯鷰,也終歸黃土。這不是悲觀,而是清醒。情感之美,天地不容;情感之深,命運不許。

這一段,是整首詞的靈魂所在。它不只是描寫殉情之雁的悲劇,而是將「情」放入宇宙秩序中審視,提出一個極為深刻的命題:情,是否能抵過無常?是否能改寫命運?

[千秋萬古,爲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雁丘不是情的終點,而是記憶的起點。它不是為了證明殉情的價值,而是為了讓後人記得:曾有一瞬間,情深至此,天地無言。

有人說當情成為魔障,那餘下一人,真的是生不如死;但死也只是欺人的一廂情願。這句話如冷月照殘雪,清醒得令人心顫。或許,最好的殉情不是死,而是活下來,將那份愛化為對世界的理解與悲憫,活出對方未能走完的路。

此詞中,可見情之美,也見情之苦;可見殉之勇,也見活之難。但願餘下一人,不是殘影,而是火種。

情非長久,業路各分,

一念成痴,空留雁痕。

死非解脫,愛非永存,

但願人間,尚記真魂。

 


What is love, that stirs the world so deep?

It binds the living, bids the dead to keep.

From south to north, two wings in flight,

How many winters, how many nights?

Joy is fleeting, parting cruel—

Yet none more lost than love’s own fools.

You must have words for such a fate:

Ten thousand clouds, dusk snow on peaks,

One shadow—where does it seek?

On Fen River’s road, drums long gone,

Mist still clings to the barren lawn.

We call the souls, but none reply;

The mountain ghost weeps in wind and sky.

Even Heaven envies such devotion—

Yet swallows and orioles turn to dust.

Let this mound endure a thousand years,

For poets to drink, to sing, to trust—

And visit the place where the wild geese r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