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19日 星期五

摸魚兒·雁丘詞. 元好問. 問世間、情是何物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鷰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爲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元好問)



元好問這詞,常被視為讚美殉情之作。但若細讀,詞中並不只是歌頌情之忠貞,更深藏著一種對天地秩序的質疑、對情感本質的追問。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這不是讚美,而是究問。情,竟能讓生命甘願赴死,它究竟是什麼?是宇宙的真理,還是人間的魔障?

他以殉情之雁為引,描繪「天南地北雙飛客」,共度寒暑,再寫「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將情從甜美拉入苦痛,也為後文的孤影與天地對峙埋下伏筆。這不是泛泛的愛情讚歌,而是對「癡」的凝視 - 不計代價的投入,明知無果仍不回頭的執。

[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這三句如畫如詩,卻寒入骨髓。雁失伴侶,獨自飛行,萬里層雲、千山暮雪,皆為背景,唯有「隻影」是主體。這是宇宙中的絕對孤寂,情感的失落,在天地間無所依歸。

接著,元好問進入歷史與神話的層層疊影:[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這段既是對古代送別場景的回望,也是對楚辭「招魂」意象的召喚。情之深,山鬼也為之哭泣;天地無情,人卻有情。這裡,元好問不再只是寫雁,而是寫人間的情感在宇宙秩序中顯得渺小、無力,卻又如此真實。

最震撼的一句是:[天也妒,未信與,鶯兒鷰子俱黃土。] 天地竟妒人間真情,不肯成全。即使是最美的鶯鷰,也終歸黃土。這不是悲觀,而是清醒。情感之美,天地不容;情感之深,命運不許。

這一段,是整首詞的靈魂所在。它不只是描寫殉情之雁的悲劇,而是將「情」放入宇宙秩序中審視,提出一個極為深刻的命題:情,是否能抵過無常?是否能改寫命運?

[千秋萬古,爲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雁丘不是情的終點,而是記憶的起點。它不是為了證明殉情的價值,而是為了讓後人記得:曾有一瞬間,情深至此,天地無言。

有人說當情成為魔障,那餘下一人,真的是生不如死;但死也只是欺人的一廂情願。這句話如冷月照殘雪,清醒得令人心顫。或許,最好的殉情不是死,而是活下來,將那份愛化為對世界的理解與悲憫,活出對方未能走完的路。

此詞中,可見情之美,也見情之苦;可見殉之勇,也見活之難。但願餘下一人,不是殘影,而是火種。

情非長久,業路各分,

一念成痴,空留雁痕。

死非解脫,愛非永存,

但願人間,尚記真魂。

 


What is love, that stirs the world so deep?

It binds the living, bids the dead to keep.

From south to north, two wings in flight,

How many winters, how many nights?

Joy is fleeting, parting cruel—

Yet none more lost than love’s own fools.

You must have words for such a fate:

Ten thousand clouds, dusk snow on peaks,

One shadow—where does it seek?

On Fen River’s road, drums long gone,

Mist still clings to the barren lawn.

We call the souls, but none reply;

The mountain ghost weeps in wind and sky.

Even Heaven envies such devotion—

Yet swallows and orioles turn to dust.

Let this mound endure a thousand years,

For poets to drink, to sing, to trust—

And visit the place where the wild geese rest.

2025年9月18日 星期四

行路難·其一. 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李白)

 


金杯中的美酒價值十千錢;玉盤上的美味佳餚價值萬錢,都是極為珍貴。
停下酒杯、放下筷子,無法進食;拔出佩劍,環顧四周,心中感到迷惘。
想要渡過黃河,卻因冰封河道而無法前行;準備登上太行山,卻見大雪覆滿山路。
閒暇時在清澈溪水邊垂釣;忽然又乘舟入夢,夢見自己來到太陽邊上。
行路艱難!行路艱難!道路分岔太多,現在身在何處? 總有一天會乘長風破浪,直接掛起雲帆橫渡滄海。

在眾人眼中,李白是詩仙,是豪俠。但在《行路難》裡,他卸下了這些神話的外衣,露出一個失態的靈魂,一個在人生歧路中茫然四顧的凡人。

他坐在金樽玉盤之間,卻「停杯投箸不能食」;他「拔劍四顧心茫然」,不是為了戰鬥,而是為了發洩。這不是戲劇性的誇張,而是情緒的真實崩潰。他的失態,不是可笑,而是可敬。因為他沒有掩飾,也沒有逃避。他只是誠實地活著,誠實地寫著,誠實地失望著。

他早知「欲渡黃河冰塞川」,早知「將登太行雪滿山」,早知理想之路寸步難行。他不是看不清時局,而是看得太清。他的「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是心靈的吶喊。他已失方寸,但仍不失人格。

而那句「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常被誤讀為豪情萬丈,其實是最深的幻象。他只不過是在自我安慰。他知道那一刻不會來,但他仍願意寫下這句話,不是為了欺騙自己,而是為自己和讀者留下一絲喘息的空間。

這樣的李白,不是詩仙,而是詩人;不是神話,而是人話。他的聰穎讓他早知結果,他的誠實讓他不掩飾失望,他的柔軟讓他懂得自我調節。他沒有發瘋,沒有傷人,只是拔劍四顧,茫然一瞬。他的失態,是人的失態;他的失方寸,是人的失方寸。

李白的一生,未能濟滄海,未能掛雲帆。但他始終不肯低頭,始終不肯摧眉折腰。他的詩,是一種高貴的失敗,是一種不屈的沉默。他的豪俠,不在於劍術,而在於心術——在於他始終不肯向庸俗妥協。

這樣的李白,值得我們尊敬。不是因為他成功了,而是因為他失敗得那麼美。

 


A golden goblet of fine wine costs ten thousand coins,

A jade plate of rare delicacies is worth even more.

I set down my cup and toss aside my chopsticks, unable to eat,

Draw my sword and look around—my heart is lost in confusion.

I wish to cross the Yellow River, but ice blocks the stream,

I plan to climb Mount Taihang, but snow covers the mountain.

At leisure, I fish by a clear brook,

Suddenly, I ride a boat in a dream, drifting near the sun.

The road ahead is hard! The road ahead is hard!

So many branching paths—where am I now?

Someday the long wind will break the waves,

And I will hoist my cloud-like sail to cross the vast sea.

2025年9月17日 星期三

蝶戀花·春景. 蘇軾. 花褪殘紅青杏小

 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蘇軾)

 


這詞易明無用多解釋。但我樂意用修行人的角度來看此詞。

詞中所寫,不過是花落、燕飛、柳絮漸少、牆裡佳人笑、牆外行人惱 - 然其間的情與境,卻如鏡花水月,既真且幻,既近且遠。

「花褪殘紅青杏小」,眼前景物正是緣起性空的展現:花開花落,不過因緣聚散;燕子來去,亦是時節流轉。蘇軾筆下的春光,不是濃烈的讚美,而是淡然的觀照。他不執著於花的凋零,反以青杏之小,暗示新生之始。這種「不留戀、不逃避」的態度,正是佛家所言「如實觀」。

然而,詞的下片卻轉入情感的微動:「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牆,成了自心與外境的象徵。牆裡之笑,是境;牆外之惱,是心。人人所見不同,所感亦異。蘇軾聽見笑聲,心生悸動,卻終究無法跨越那堵牆 - 不是物理的牆,而是心性的距離。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這句最為動人。佳人無意,行人卻苦;境本無情,心卻多情。蘇軾的苦惱,不是因為對方冷淡,而是因為自己仍在意。他明知「天涯何處無芳草」,卻偏偏為一笑而惱。芳草遍地,若皆鏡花水月,又何以慰情?這種「知其幻而仍動情」的狀態,正是人性最真實的悖論。

這首詞,不是寫愛情,而是寫「情的餘習」- 理已明,情未斷;境已空,心未忘。蘇軾不是不懂放下,而是在放下與牽掛之間,誠實地停留。這種停留,不是糟蹋詞意,而是讓詞成為一面鏡子,照見我們每個人心中那道牆。

那牆裡的笑聲,是誰的?那牆外的惱,是誰的?或許,都是大家心中未曾放下的某段回音。

 


The fading blossoms blush no more, green apricots swell.

Swallows dart through spring skies, circling homes by mirrored streams.

Willow fluff thins with each breath of wind—

Yet fragrant grass grows everywhere, even to the ends of the earth.

Inside the wall, a swing sways in laughter; outside, a quiet path.

The passerby halts - he hears her joy, though he cannot see her.

The laughter fades, the voice grows still.

The tender-hearted is troubled by one who feels nothing at all.

 

2025年9月16日 星期二

卜算子·詠梅. 陸游. 驛外斷橋邊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陸游)

 

梅花開於荒僻驛外、斷橋之畔,無人照料,無人欣賞。黃昏已至,風雨交加,更添孤寂與淒愁。

梅花必經一番寒澈骨才會開花,不屑與群芳爭春,又怎會在乎百花對它的妒忌。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塵土,梅香依舊如初。

這是陸游對自身處境的隱喻。他被冷落、被遺忘,卻仍堅持理想,不與世俗同流,不求浮名,只守清高。這也映照出他晚年的政治失意與心境的淒苦。

陸游一生懷抱抗金復國之志,卻屢遭排擠,不得施展抱負。風雨不改香如故,斷橋猶記舊人心。這首詞不僅是對梅花的讚美,更是陸游的詠懷。

他念的是「香如故」,可惜香亦難久。「如故」,或許只是短暫的真誠幻象。香如故,故亦非真;塵歸塵,方見本根。

陸游一生都受執著之苦:

  • 執著於國事,終身不得志
  • 執著於愛情,卻被迫離散,沈園成了他一生的傷痕
  • 執著於詩文,留下萬首詩,但真正被記住的,不過數十篇

這份執著,既是生命的燃燒,也是一種自我消耗,正是「香如故」背後的孤獨與代價。

陸游寫下「香如故」,我們讀到的卻是一生的不甘與不捨。詞已盡,香已消,人何在?

 


Beside the broken bridge beyond the relay station,

Lonely it blooms, with no one to claim it.

Already dusk, and sorrow alone,

All the more in wind and rain.

No wish to vie for spring’s favor,

Let the crowd of blossoms envy.

Fallen to mud, crushed into dust,

Its fragrance remains unchanged.

2025年9月15日 星期一

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 蘇軾. 世事一場大夢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悽然北望。

(蘇軾)

 


世事如煙,夢裡浮沉,此生虛度幾許秋涼?夜風吹葉,聲響空廊,不覺眉鬢已霜斑。明月總被雲障蔽,酒劣何能引客來。有誰共賞中秋月。舉杯無味,悽然望北方。

「酒賤」,非真指酒之劣,而是蘇軾自喻,遭貶之人,失君王賞識,猶如賤酒無人問津;「客少」,不止人少,更是知己難尋。昔日詩朋文友、朝中同道,如今皆遠,孤身一人,情懷無處寄。

「月明多被雲妨」,月本皎潔,象徵理想與君恩,卻常被雲遮,正如蘇軾之才志,願為國效力,卻遭讒人構陷,君王不察,光芒無法普照。

此詞既有蘇軾一貫的曠達,也藏著深深的孤寂與悲涼。他不是不知人生如夢,而是在夢醒之後,仍願以詩詞寄情,以酒盞望遠。這份悽然,不是脆弱,而是對理想與情感的堅持;是對光明的守候,也是對孤獨的回應。

 


Life - just a fleeting dream of the world,

How many times has autumn chilled the soul?

Last night, wind stirred leaves along the hall -

Look closely: brows furrowed, temples grayed.

Cheap wine, yet few guests come to share;

Bright moon, so often veiled by drifting clouds.

Mid-Autumn - who will join this lonely light?

I raise my cup, and sorrowfully gaze northward.

2025年9月14日 星期日

虞美人·賦虞美人草. 辛棄疾. 當年得意如芳草

當年得意如芳草。日日春風好。拔山力盡忽悲歌。飲罷虞兮從此、奈君何。

人間不識精誠苦。貪看青青舞。驀然斂袂卻亭亭。怕是曲中猶帶、楚歌聲。 (辛棄疾)

回望項羽少年壯志,意氣風發,時勢與機遇就如芳草遇春風,得意蓬勃。誰料由盛轉衰,英雄力竭,悲歌悠然而生。跟虞姬帳飲訣別,從此分離,項羽烏江自刎,虞姬又如何呢? 世人只見表面風華,不知一生精誠的苦惱。 只為怕曲中帶有楚歌聲,引來四面楚歌,兵孤無援的情緒。虞美人不失風骨,忽然停止歌舞,暗整衣袖、收起風姿。 項羽垓下之圍,在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下,認為大勢已去,帳中酌酒,對著虞姬唱起「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唱和:「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辛棄疾一生忠誠於恢復中原,卻屢遭閒置,正是「精誠苦」的寫照。他一生中從沒有一位能與他共悲共舞、唱和垓下之歌的摯愛,但他心中的虞姬,該是理解者、共鳴者、終誠的伴侶;她未曾現身,卻在每一闋悲詞中低語。 壯志未酬、孤懷難訴,辛棄疾只有借古人杯酒,澆自己塊壘,是英雄的悲劇,也是理想的幻滅。詞中楚歌未絕,人間孤懷猶長,精誠之苦,無人識;悲歌之後,可奈何!

In those days, I flourished like spring grass - each morning, the wind favored me. My strength once moved mountains, now spent, I sing a sudden song of sorrow. The wine is gone. "Yu, alas!" - from this moment on, what can I do for you? The world knows not the pain of true devotion, too busy watching the green sleeves dance. Suddenly, she gathers her robe and stands still - perhaps the melody still carries the sound of Chu’s lament.

2025年9月13日 星期六

俗眼看壇經 一本好書的介紹

 作者自序

繼《俗眼看心經》、《俗眼看金剛經》之後,此書是俗眼系列的第三部。三經皆為禪門要典,而我所取者,非其玄奧語義,而是其在人間的回響。 世人讀《壇經》,或求法語之高遠,或探禪宗之源流。然我以俗眼觀之,不為貶低,亦不為拔高,只願在煙火人間尋一線清光。 此書非註解,非翻譯,更非講解。它是一次慢慢的凝視,一次與文字共坐的修行。我不以學者之筆述慧能之語,而以行者之心聽街坊之聲。因我深信:「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若離世求菩提,恰如求兔角。 每一品之前,我以詩為引,不為裝飾,而為開門。詩不高蹈,只是輕輕一筆,讓讀者在進入經文前,先與自己對上一眼。詩後附註,不作學究之解,只為同行之語,如茶邊閒話,如街坊低語,或許更能入心。 書中所見,皆是我所行;書中所疑,亦是我所問。我不敢言悟,只願言誠。若讀者在此書中見一絲真意、一縷清氣,那便是我最深的欣慰。 願此書如一盞燈,不照遠方,只照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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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9日 星期二

西江月·遣興. 辛棄疾. 醉里且貪歡笑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

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

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辛棄疾)

 


辛棄疾這詞常被解作「醉裡強作歡顏,實則悲傷滿懷」,但我讀來,卻覺得他並非勉強歡笑,而是唯有在醉中,才真正享受到人生的樂趣。那句「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不是逃避,而是坦率。「且」字不是勉強,而是珍惜——珍惜那短暫的、無需裝扮的快樂。清醒時,他或許要審時度世、順應潮流,但醉中,他可以隨心而為,顯露本真。

「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也不是對古人之道的否定,而是醉後的直言。清醒時,他或許仍在書中尋求立身之道,但醉後,他終於可以說出心裡話:那些書,那些理,信也好,不信也罷,終究無法解他心中之苦。這不是反智,而是一種對知識與現實落差的真誠體認。

最動人的,是「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醉倒之際,他感覺松動了,似要來扶他。但他卻推開松,說「去」。這一推,不是倔強,而是防備。醉中軟弱時,誰不渴望有人扶一把?但他寧願自己倒著,也不願接受那可能是虛假的扶持。或許他不信身邊人,或許他已習慣孤獨。這一推,是拒絕依靠,也是一種自我保護。

辛棄疾的「醉」,不是糊塗,而是清醒;不是逃避,而是坦誠。他在醉中,才得以說出那些清醒時不能說的話,做出那些清醒時不能做的事。他的醉,是一種精神的自由,是一種本真的顯露。

讀這首詞,不必急著從歷史、政治、悲憤的角度去解釋。不妨靜下心來,想一想:我們是否也曾在某個夜晚醉倒,只因不敢相信,推開那想來扶我們的手?

 


In drunken joy I chase my laughter,

No time for sorrow to intrude.

Of ancient books I’ve grown suspicious—

Their truths no longer seem so true.

Last night I fell beneath the pine,

And asked it, “How drunk am I now?”

I thought it stirred to lend me aid—

I pushed it back and said, “Go thou.”

2025年9月7日 星期日

花非花. 白居易. 花非花,霧非霧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白居易)

 


白居易以一連串的比喻構築出一種「若即若離」的感覺這首《花非花》該是他最空靈、最難以捉摸的作品之一。

由於這詩的主體未明,故有著不同的解讀,人言言殊:

悼亡之詩:有學者認為這是白居易悼念亡人之作,與《真娘墓》《簡簡吟》情調相近,皆表達對美好事物消逝的惋惜。

咏妓之作:也有說法認為詩中描寫的是官妓的短暫相會——夜半而來,天明即去,如夢如雲,無法尋覓。

禪宗哲理:「花非花」本身就是佛家語,象徵萬物皆空、幻象不實。整首詩也可視為對「如夢幻泡影」的生命觀的詩意表達。

去者已矣,無從追考,唯白居易號香山居士,好佛理,我獨偏愛這是一首寫禪宗哲理的詩。

特以《金剛經》語法,為白居易〈花非花〉作註解:

花,即非花,是名花。

見之如夢,念之如霧。

來者無來,去者無去,

唯心起滅,幻中有真。

霧,即非霧,是名霧。

半夜浮現,天明消散。

如春夢之短,如朝雲之遠,

非可執,非可尋,但可感。

此詩非詩,是名詩。

言語之外,意境之中。

白居易不言佛,卻語空;

不說理,卻入理。

 


Not a flower—yet named a flower.

Not a mist—yet felt as mist.

It comes at midnight, uncalled,

It fades by dawn, unheld.

It arrives like spring’s brief dream—how long?

It departs like morning cloud—nowhere to seek.

 

2025年9月6日 星期六

浣溪沙. 晏殊. 一曲新詞酒一杯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晏殊)

 


一曲新詞,是當天的聲音;

酒一杯,是一刻的清醇。

晏殊坐於亭台之下,春風不語,卻吹起舊日的緬懷。

夕陽西下,是日暮,更是時間的消逝。

雖問「幾時回」,卻早知道,回不了。

花落,是自然的無奈;

燕歸,是記憶彷如初。

一去一來之間,人生的悲歡如春光般短暫。

那「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是舊夢重溫,

又像是心中未曾熄滅的微光。

最後,他獨自徘徊於香徑之中。

無人相伴,卻萬物皆情。

小園不語,花香不言,都在心中。

這不是孤獨,而是心靈與世界靜默的溝通。

晏殊不以悲聲哀語取勝,

而是以一種淡然的語調,寫出最難言的惆悵。它不倚重典故,不炫技於詞藻,

卻以最平易的語言,寫出最深沉的情感。

正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A new tune plays, a cup of wine in hand,

Last year’s breeze, the same old pavilion stand.

Sunset westward, when will you return again?

No choice but to watch the blossoms fall,

Familiar swallows flutter back to call.

Alone I wander down the fragrant lane.

 


2025年9月5日 星期五

白雲相送出山來

 白雲相送出山來,滿眼紅塵撥不開。

莫謂城中無好事,一塵一剎一樓台。

(五祖法演)

 


白雲伴我出山,步入人間煙火,眼前盡是紅塵俗事,撥也撥不開。但莫言城中無善無道,一粒塵土、一座寺廟、一幢樓台,皆可成為修行之所,道心之場。

五祖法演曾於白雲山修行,其師白雲守端,故「白雲相送」一語,蘊含三重意:既是山中景象,也是師承之情,更是法脈之續。既有惜別之意,亦有承法入世之志。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俗世的煩惱、人間的紛擾,無須逃避。禪宗之道,不離塵而修,不離世而悟。城中雖喧囂擁擠,卻亦有善行可行、法緣可結、悟道之機。每一塵皆為契機,每一寺皆為道場,每一樓台皆可成佛之地。

此詩為五祖法演出山弘法之作,語言質樸,意境深遠。既是自述心境,亦是對禪者入世修行的開示。紅塵雖不可撥,卻正是修行之所,展現禪者入世而不染的智慧。

 
White clouds accompany me out of the mountains,

Eyes filled with worldly dust, impossible to brush away. 

Do not claim there are no good things in the city,

One speck of dust, one temple, one tower and terrace.

2025年9月4日 星期四

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 李清照. 昨夜雨疏風驟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李清照)



昨夜雨點雖然稀疏,驟風卻不停,我一夜酣睡,醒後酒意依然未消。試問正在捲簾的侍女,外面情況如何,她只說:海棠花依舊如故。知道嗎?知道嗎?應是綠葉繁茂,紅花凋零。

在世人眼中,主人是詩的主體。他惜花、感春、起句、命題,侍女只是背景,是詩意的道具。她或許這樣想:「昨夜風雨,海棠應落。捲簾人只是粗疏回應,是否無情?」

這是典型的主人之語他敏感於自然的變化,也敏感於人的回語。他將侍女的簡短回話視為一種冷淡,甚至是缺陷。他以詩人之眼觀她,卻未曾聽她之語。

但侍女若能回應,她或許不會辯解,只會輕輕地說出這首詞:

簾影不驚晨霧,海棠輕抱微雨。
人語隔捲簾,我自掃階如故。
誰訴?誰誤?只向春光低語。

她不爭辯,只述所見。她不以詩意自誇,卻在「海棠輕抱微雨」中,悄悄流露出一種與自然同感的姿態。她不是旁觀者,而是與花同受微雨的人。她的沉靜,不是冷漠,而是柔韌。

「人語隔捲簾」一句,尤為動人。主人的評語如遠聲,被捲簾隔開,她不急於回應。她選擇「掃階如故」,以行動代替辯解。這不是退讓,而是一種深層的自持。

而最後的「只向春光低語」,更是整首詞的靈魂所在。她不向人辯白,只向春光低語向那不評判、不誤解的存在傾訴。這是一種詩性的回歸,也是一種哲學的選擇。

 


Last night the wind was wild, the rain sparse and cold.

Even deep sleep could not dispel the lingering wine.

I asked the maid who rolled up the curtain—

She said, “The crabapple looks the same.”

Do you know? Do you not?

It should be: green lush, red fading.

2025年9月3日 星期三

秋風詞. 李白. 秋風清,秋月明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李白)

 


李白的《秋風詞》,短短六句,卻在秋夜裡寫盡人間情味與天地無常。有人讀出相思之苦,有人讀出性空之理。一樣相思,兩種閒情。

俗世看

秋風清,秋月明 - 這樣的夜晚最容易讓人想起遠方的那個人。風越清,月越明,心越亂。因為越美的景色,越襯得孤獨。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 像極了人的心情:剛剛聚起一點希望,又被風吹散;剛剛安定一點念頭,又被驚醒。這不是自然的無常,而是情感的折磨。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這句是整首詞的心臟。不是哲理的反思,而是赤裸的痛。想見卻不能見,想忘卻不能忘。情到深處,已非理性所能解釋,只剩下「難為情」三字,像一口氣卡在胸口,說不出、放不下。

這首詞,在常人眼中,是一封無法寄出的情書,是一場無法醒來的夢。李白雖豪邁,但在這一夜,他也只是個被情所困的人。相思之苦,不是因為不懂空性,而是因為太懂人心。

出世看

秋風清,秋月明 - 天地澄澈如鏡,萬象皆現。此非單純之景,而是緣起之相:風非自起,月非自明,皆因緣和合,暫現其形。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 葉之聚散,鴉之驚棲,如情之來去,如念之起滅。無一物可恆,無一情可執。李白不言苦,卻讓苦在無常中自顯。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 情非實有,卻最難捨。此句非求見之怨,而是對「情」之本質的凝視:若知情由緣生,則苦亦由執起。難為者,非情本身,而是心之不捨。

李白以豪邁之筆,寫柔情之苦;以空性之眼,觀情執之重。他不逃避相思,而是讓秋夜成為照見心念的鏡,在聚散驚懼中,悟得情之幻影。

一樣秋風,一樣明月,卻有千種情懷。你覺得那種解讀更像李白的性格?

 


The autumn wind is clear, the autumn moon is bright.
Fallen leaves gather, then scatter; cold crows perch, then startle in flight.
When shall longing and meeting ever align?
On this night, in this hour—how unbearable is love’s bind.

2025年9月2日 星期二

雨霖鈴·寒蟬淒切. 柳永.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柳永)

 


寒蟬叫得那麼急促淒涼,傍晚時分,面對長亭暮色,驟雨剛停。在京都城外設帳餞別,卻沒有心情暢飲,正依依不捨,船已催促出發。熱淚,握手相看無言相對,千言萬語都噎在喉間。想到這次回去,千里迢迢煙波瀰漫,夜霧沉沉,南方天空一望無邊。
有情人要分離,從來都是特別傷心難過,更何況在這蕭瑟冷落的秋季!今宵酒醒後已不知身在何處,只是見到楊柳河岸,面對曉風和殘月了。這一次分別將會是年復一年,離愁別緒下,怎樣好的光景時節,都會是形同虛設。我縱是柔情無恨,有萬語千言,又能向誰傾訴?

柳永不講玄理,不藏典故,只講人間離愁。他不怕直白,不以虛詞修飾,不作遮掩,因為他知道,真正的痛苦不需要修飾。這種情感的坦率,是一種勇氣,也是一種美。

情是動人的,情更坑人!這詞留下了柳永離別之痛,也留下了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楊柳岸,曉風殘月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等千古名句。

你在此詞中可曾找到自己的影子?

 


The cold cicadas cry, mournful and thin,

As evening falls by the long pavilion.

The sudden rain has just ceased.

In the capital, the farewell banquet feels hollow,

Though I linger, the orchid boat urges departure.

Hand in hand, we gaze through tearful eyes—

No words, only silence choking the throat.

I think of your journey,

A thousand miles of misty waves,

Beneath the twilight haze,

The vastness of the southern sky.

Since ancient times, the tender-hearted suffer most at parting—

How much more so in this bleak autumn chill.

When I wake from tonight’s wine, where will I be?

By the willow-lined shore,

In the dawn wind, beneath the waning moon.

From this day on, through the passing years,

Even fine days and beautiful scenes will feel empty.

Though I may have a thousand feelings to share—

Who is left to hear them?

2025年9月1日 星期一

清平樂·別來春半. 李煜.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李煜)

 


離別後,春已過半,眼前所見皆勾起內心斷腸之痛。階下落梅恰似飄雪般紛亂,才拂掉身上的,又沾滿一身。

鴻雁歸來但無帶回任何音信,路途遙遠,歸國的夢想恐難達成。離愁如春草,隨著時間與距離不斷滋長,愈行愈遠,愈生愈盛。。

李煜亡國之痛、離別之愁,寫得特別婉約。詞的上闕聚焦眼前景物,觸境傷情,離愁揮之不去,拂了一身還滿,越想擺脫,越是纏身;下闕轉入內心,離別之痛如春草般蔓延不絕

,不因時間和距離而減少,永無休止。

這詞語言淺白卻意蘊深遠,有無盡的迴盪,用自然景物比喻抽象情感,讀來如泣如訴,餘韻無窮。

 


Since we parted, spring is half gone—
each sight tears gently at my heart.
Fallen plum blossoms scatter like snow on the steps,
I brush them off, but they cling again.

Wild geese bring no word from you,

the road is long, and dreams of home fail to form.

My sorrow grows like spring grass—

the farther I walk, the more it thrives.